天下事是偶然还是必然?待事情经过之后好像是必然的,简直是安排着如此的;然而在未展开以前,不能知道事情将如何发生,发生的都是偶然了。偶然是要你用功,必然是你忽然懂得道理。那么人生正是一个必然,是一个修行的途径,是一个达到自由的途径。只可惜世人都在迷途之中,故以为一切是偶然的遇合了。莫须有先生在他今番卜居这件事情上面作如是想。
原来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在腊树窠石老爹家作客三日,然后在离金家寨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做了住户,这里应该是莫须有先生今日之家,天下莫能与之争,因为地主是莫须有先生的本家,有两间半房子空着,莫须有先生要房子住自然住这两间半房子了,这还成什么问题呢?然而莫须有先生不知道这些,他把衣食住问题着实放在心里,首先是要解决住的问题,当他抵达腊树窠之日,吃了午饭,虽然山上已是夕阳西下牛羊下来,他一个人出门向金家寨的那个方向走,走进那驿路旁一家茶铺里,他拣了一条板凳坐下了,按他的意思简直等于“筑室道旁”,因为他向茶铺里坐着的好几个人打听:“这附近有房子出租没有?”大家都打量他一下。内中一妇人说话道:
“这位先生是金家寨的教员先生罢?”
莫须有先生答曰“是。”想起古时候没有见过孟嘉的人看见孟嘉便知道是孟嘉,莫须有先生很高兴。总之莫须有先生觉得再不必介绍自己了,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既已明白,有房子一定出租了。
那妇人便也很高兴,又笑道:
“我一猜就猜着了,我知道是教员先生,金家寨来了好些教员先生。”
“学校什么时候开学我还不知道,——我想在这附近租房子住家。”
“先生买牛肉不买?”
那妇人又说,原来此地私卖牛肉,她以为“教员先生”一定是牛肉的买客了。
“乡下那里还有牛肉卖?耕牛是禁止屠宰的罢?”
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,可谓完全无对象,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向谁说的,只是随口的说话罢了。凡属随口说的话,便等于贪说话,此话便无说的意义。莫须有先生迩来常常这样反省,他所最缺乏的修养便是说话尚不能离开“贪”,不能够修辞立其诚。作文尚能诚,作事尚能诚,因为文字要写在纸上,行为要经过意志,都有考虑的余地,不会太随便的,惟独说话是天下最容易的事了,而且可以说是天下最大的快乐了,很容易随口说一句,即如现在答复这妇人“买牛肉不买”的话,只应答着“买”或“不买”,多说便无意义了。若说答着“买”“不买”亦无意义,因为问之者本不知其意义,故答之无意义,是则不然,人家问我,礼当作答,不应问人家问我的话有无应问的意义了。莫须有先生这样自己觉着自己缺乏修养时,自己尚贪说话时,尚以说话为快乐时,而一看那妇人已不见了,即是不在莫须有先生的视线之内了,莫须有先生则又一切都不在意中,简直不以为自己是坐在驿路旁一家茶铺里一条板凳上面了,简直是在书斋里读古人书了,记起了这样一句话:“三人行必有我师焉,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”即是他不觉得那妇人不该问他买牛肉不买牛肉,而觉得自己的答话同她一样错了,他应该第二回不再错了,在说话上面亦不能贪。而再一看,那妇人又来了,这回她很窘的向莫须有先生说:
“我们这里并没有牛肉卖,我刚才的话说错了。”
莫须有先生也窘,他乃觉得他处在茶铺里是非场中了。她又连忙道:
“我的老板怪我,说我不该乱说话,我们这里并没有牛肉卖,卖牛肉是犯法的,——我想我是一个妇人,说话说错了要什么紧呢?教员先生又不是县衙门口的人,又不是乡公所的人,未必怪我一个妇人?”
她说着哭了。
“你的老板是那一位呢?”
莫须有先生这样问她时,她听了莫须有先生话里的意义时,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,也许这个人不是“教员先生”,是县衙门口的人,是乡公所的人,是来侦察卖牛肉的,她把眼角一瞥,她的老板不在眼前这几个人当中,她的心又稍安定了。她的老板在她问莫须有先生买牛肉不买时即已离开了,离开茶铺到间壁自己家里去了,而且使了一个眼色把她也召回去了,连忙又命她出来把刚才的话赶快更正了。
“我告诉你,你不相信我,我姓冯,……”
这一来,莫须有先生姓什么的问题已经解决了,原来莫须有先生姓百家姓上的一个冯字。然而茶铺里几个人都慌了,他们都是姓冯,他们从不知道天下有个莫须有先生姓冯,那么他说他姓冯一定是假装,这个人一定是县衙门口的人(县衙门本来已搬到乡下来了,离这里不远),连乡公所的人都不是,意思便是说比乡级公务员还要高一级,他们从没有听说乡公所里面有他们本家的先生在当差事,那样他们几户人家住在这里何致于专受大族姓的欺负呢?几个人慢慢地都溜了,那妇人也觉得辨解未必有什么用处,以后自己莫多说话就是了,也悄悄地走了。茶铺的主人是一个老头儿,以他六十春秋,站在那里招待任何人的神气,在这黄昏时候又任何人不招待的神气。莫须有先生瞥见他后园有一园的蔬菜,长得甚是茂盛,心想这附近倘若有房子租便好,他可以天天到这里来买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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