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须有先生教国语,第一要学生知道写什么,第二要怎么写,说起来是两件事,其实是一件,只要你知道写什么,你自然知道怎么写,正如光之与热。所以最要紧的还是写什么的问题。这个问题简直关乎国家民族的存亡。莫须有先生常常这样发感慨。他说这个问题重要。他说他决不是因为当了国语教员便这样说,他是有真知灼见,他不是感得他话里的意义确实他不说话了。在民国三十五年,莫须有先生尚未坐飞机出来,在黄梅县看报,有一天看得冯玉祥将军出国的消息,冯将军出国考察水利,新闻记者去访问他,问他对于中国前途的希望,冯将军说要水利有希望中国才有希望。莫须有先生当时大笑,这个答话真是幽默得可以了,莫须有先生看了三十年的报纸没有像今天开口笑过。中国人为什么都这样把国事看得若秦越之不相关呢?这样肯说官话呢?可见莫须有先生说的话都是向国人垂泣而道之,不是因为自己当了国语教员便说国语重要。他说中国人没有语言,中国人的语言是一套官话。口号与标语是官话的另一形式。他在抗战期间把黄梅县的公私文章拜读遍了,有时接到县政府的公文,有时街头无事看看县政府的告示,有时亲戚家族告状拿状子来请莫须有先生修正修正,有时接到人家的讣文,有时接到喜帖,他说他只好学伯夷叔齐饿死,不配作中国的国民!关于这些事情他简直干不了。首先还不是他不肯干,而是他不能干。私的方面他不会应酬,公的方面他不会起草。既然是读书人,你不会这些事,那你还做什么呢?教书也不要你!真的,莫须有先生起先是在小学教国语,不久便改了,在中学里教英语,教算学,是他知难而退,否则就要受社会的压迫了。其实在小学教国语压迫便已来到头上了。另外有几个学生始终跟他私读书,算是行古道,便是上章所说的关于句子喜欢“有朋自远方来”之徒了。县政府的公文第一句是“抗战期间”那是当然的,但件件公文都是这一句,便显得世间的事情都没有理由,简直是不许有理由!这也便是对于国事漠不相关。有一回莫须有先生在乡下走路,看见一家小铺子门上贴了两行字:
石灰出卖
日本必败
乍时莫须有先生不知其意义,连忙懂得了,这家小铺子是卖石灰的,意思是要你买他的石灰。这种人是没有国家观念的,他是开玩笑的态度,他的目的只是卖他的石灰罢了。卖石灰本不失为他的本分,但何必出乎本分之外呢?出乎本分之外便把国家与自己的职业分开了,自己同自己开玩笑了。有一回看见一个小学生的草帽上写着“抗日”两个大字,不觉微微一笑,但后来遇见的小学生,草帽上都是“抗日”,莫须有先生便发恼了,原来小孩子都在做八股。他们根本上不是国家的小学生,他们住小学是为得避免兵役。因为避免兵役,故各处小学生如雨后春笋了。这意思是说,以前小学不发达,小孩子不住学校。曾有讽刺者曰,黄梅办大学,他们也便住大学。他们的年龄本来都不小。他们不知道学校的性质,他们的父母只是要送儿子“住学校”,“住学校”便可以避兵役了。有小学便住小学,有中学便住中学,故讽刺者曰有大学便住大学了。所以从父母以至小孩都不知有国,然而他们的草帽上都写着“抗日”两个大字了。还有替小孩子起名字叫做“抗日”的,这位做父亲的是黄梅县唯一的前清进士,年近古稀,生了一个儿子更是稀奇,命名“抗日”,一时传为美谈,儿子的名字同老子的功名说起来一样的响亮了。因之有儿子命名“必胜”的,一时又传为美谈,仿佛胜利是属于他的了,等于中了状元,比进士还要高一些。莫须有先生看着大家做的事都不对,而名字都要起得对,心里便很难过,他觉得他在乡下孤独了,他是有理说不清了。名字当然要对,但最要紧的是要事做得对,做得对才有得数,正如小学生做算术题,一步一步的做对了,最后才得数,否则你的结果不错了吗?到得结果错了然后才知道错了,错了而不知道错了的理由,以为是偶然而已尔,岂知是孔子说的“罔之生也幸而免”!莫须有先生看得自己的国情不对,因之很动了一个到外国去考察的心理,尤其是想到英国去,他想人家一定是要事做得对,不是要题目对,题目是天生的,便是国家民族,各人切实做些忠于国家民族的事罢了。他很想考察英国小学生的作文,就他所读到的英语读本看来,他觉得那都很好,够得上健全二字,即是不乱说话,话都有意义,事都有理由,事是一件一件的事,不是笼统的事。思想健全正同身体健全一样,以健全的身体执干戈以卫社稷,不是很自然的事吗?中国则是昏愦,大家都没有理由,不许有理由。你说这是上头的愚民政策使之然吗?未必然。因为便是愚民也有这个嗜好。有好几次莫须有先生看了老百姓与老百姓之间告状的状子,莫须有先生十分的害怕,这虽然是读书人写的,但目不识丁者都有分,他们告状首先问请谁做状,请谁作状了便问“八个字”,这“八个字”不是算命先生问你生下地的“八个字”,而是做状先生笔下要打倒你的“八个字”,所谓“局语”是也。莫须有先生起初听错了以为是“诛语”,后来听了一位高明说是“局语”。其实真是“诛语”,惟恐一下诛你不死了。中国人没有法律,只有八股,大家都喜欢这个东西,到乡间去查考告人的状子,你如是爱国者你将不寒而栗。国无事时,自相鱼肉罢了,无奈中国偏总有外患,你如是爱国者能不抱杞忧乎?国亡了还在那里做文章!做了奴隶还正在那里高兴做文章!满清多尔衮读了奴隶们恭维天朝骂明朝的话有“人神共愤”四个字,大不懂,说道:“神愤你怎么知道呢?”这是多尔衮不懂得八股。岂知“人神之所共愤,天地之所不容”,向来是好文章。莫须有先生悲愤填胸,他爱国,他教国语,举世皆浊而我独清,举世皆醉而我独醒,中国的小孩子都不知道写什么,中国的语言文字陷溺久矣,教小孩子知道写什么,中国始有希望!万一在这上面他失败了,举世攻击他了,他可以学伯夷叔齐饿死,也可以学屈大夫投江湮死,只要不拿别的空话做他死的理由,只说他是为反抗中国没有国语而死,他承认。这本来是他的匹夫之志也。要小孩子知道写什么,其实很简单,只要你自己是小孩子,你能懂得小孩子的欢喜,你便能引得他们写什么了。在这个文学革命时期,这个简单的事当然是最艰难的事,只有莫须有先生胜任愉快,他能如孟子说的“惟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”,他能知道小孩子。到得革命成功了,真正的儿童文学,国语课本都有了,那又不成问题,并不一定要有莫须有先生这样的人才才能教国语,凡属师范生都可以教国语,正如别个国度里的国语教学一样。莫须有先生在金家寨小学教国语,有一回出了一个“荷花”的作文题,因为他小时喜欢乡下塘里的荷花,荷叶,藕。凡属小孩子都应该喜欢,而且曾经有李笠翁关于这个题目写了一篇很好的散文,可惜被人家认为非“古文”罢了,即是说不是文章的正宗。它为什么不是文章的正宗呢?文章的正宗者,应该是可以做小孩子的模范的文章,莫须有先生认为李笠翁的《杨柳》,《竹》,《芙蕖》是很难得的几篇模范文。莫须有先生自己的文章还近于诗,诗则有时强人之所不能,若李笠翁的《芙蕖》能说到荷叶的用处,拿到杂货店里去包东西,是训练小孩子作文的好例子,比林黛玉姑娘称赞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有意思多了。莫须有先生出了荷花这个题目,心里便有一种预期,不知有学生能从荷塘说到杂货店否?结果没有。莫须有先生颇寂寞。有一学生之所作,篇幅甚短,极饶意趣,他说清早起来看见荷塘里荷叶上有一小青蛙,青蛙蹲在荷叶上动也不动一动,“像羲皇时代的老百姓”。莫须有先生很佩服他的写实。不是写实不能有这样的想像了,这比陶渊明“自谓是羲皇上人”还要来得古雅而新鲜。有的学生说到荷叶间的鱼,但都没有写得好,莫须有先生乃替他们描写一番,而且讲这一首古诗歌给他们听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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