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须有先生在龙锡桥之家,当莫须有先生初到五祖寺上学的时候,并没有迁移,只是莫须有先生一个人到五祖寺县中学当教员去了。后来敌兵打游击打到停前来了,于是停前一带也常有恐慌,莫须有先生的家经了好几次迁移,最后还是决定把家搬到五祖寺山上去,以学校为家了,这是民国三十一年夏天的事。三十一年冬,敌兵由孔垅进据黄梅县城,再不是打游击了,是长期占据了,而且炮击五祖寺,县中学乃散了,仓卒之间莫须有先生一家人搬到水磨冲避难。水磨冲这地方真算得桃花源,并不是说它的风景,在乱世是没有人想到风景的了,是说它的安全性,它与外面隔绝,四边是山,它落在山之底,五祖山做了它的一面峭壁,与五祖寺距离虽近,路险而僻,人知有五祖寺不知有水磨冲了。莫须有先生因为由龙锡桥到五祖寺常打这条小路走,经过水磨冲,故知有此地,当五祖寺受敌人炮火的轰击,他便想到暂时避居到水磨冲了。避难的人凡关于避难的事情感觉性最灵敏,莫须有先生一时不但想起水磨冲这个地方,而且他知道水磨冲里面那个较大的村子是几户姓向的人家,有一家便是莫须有先生本家龙锡桥花子的舅家,莫须有先生此去是必会受招待的了。当莫须有先生太太看见县中学生都遣散了,教员也都走了,五祖寺只剩了一个寂寞的山,只剩了零落,而且只剩了一个黄昏与自己的两个小孩,十分感得凄凉与惧怕,一家人相对于无言,莫须有先生乃打定主意道:
“不要紧,我们到水磨冲去,那是花子的舅家,那个地方最安全。”
莫须有先生太太在急难的时候总是信托莫须有先生,而且人生的信托是不会有错误的了,只怕你没有信托的心。莫须有先生太太立刻便安心。两个小孩也安心了,他们不但安心,而且喜悦,因为他们又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了,每逢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他们总是喜悦的。同时他们也甚有避难人的机警,不,简直可以说是智慧,人生是没有什么可躲避的,处处是人生,都是不幸,就小孩子说又都是新奇,躲避无宁说是探访了,探访是一个避难的心情了。纯现在已经是七岁的小孩子了,他说他现在也能自己“跑反”了,在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都是爸爸抱着他跑反。当敌兵第一次游击停前,是突如其来,大家知道三日来游击而进据县城,没有料到这回要游击停前。来时是莫须有先生首先警觉了,其时莫须有先生家里尚有三位客人正在那里用午餐,听见机关枪响,大家以为是新四军同县政府自卫队开火,不要紧的,(这时新四军同自卫队开火,老百姓都是隔岸观火,毫不害怕,因为新四军同老百姓要好)莫须有先生说,“不是的,这个机关枪是敌兵的机关枪!”言犹未已,而一巨炮声来了,从河东响来了,莫须有先生住在河西,金家寨紧靠着这条河西岸。于是河西一带人都弃家而逃了,都逃到山上去了,留着各人的家都在那里一夜不闭户了。直到第二天黎明,人都不敢归家。除了停前街上而外,(敌兵在街上驻扎一夜)各处村子却是一点损失没有。最令莫须有先生感得哀愁的,是纯跑反时的狼狈,同时也就是他的镇定,因为莫须有先生听得炮声从河东向河西突然一响,家里的客人都散了,莫须有先生仓皇无所措手足,只是四顾找纯,而纯跟着此地土著向着山里跑了,莫须有先生望见他的后影了,大声喊他,他不应,只是跑,莫须有先生望见他的鞋子跑掉了,他又赶忙拾起鞋子,但不再穿着,手上拿着脚上的鞋子跑。他随着许多人跑到腊树窠背后名叫叶家竹林的地方,后来莫须有先生也赶到了,慈同妈妈也都到了,所有跑反的人都到了,男男女女老老少少,都在竹林之下谈笑自若,那时正是夏天,乡下人只是贪凉,并不欣赏竹林,莫须有先生一家人却是欣赏这个竹林了。而莫须有先生看着纯的鞋子穿在足下了,甚喜,亦殊怅然。纯喜欢下棋,他同了同年龄的孩子在地下画了一个棋盘,拿了小石子作棋子,他完全是一个经验派的镇定了。莫须有先生问他道:
“纯,刚才你跑的时候,我在后面喊你,你听见了没有?”
“听见了。”
“听见了你怎么不答应我呢?”
“答应爸爸有什么用呢?”
“我怕你乱跑。”
“我跟着乡下人跑,而且我知道这个山路的方向,日本老是从河东边打到上面停前街上去,不会在我们这里过河的,我们是在河西,山更在西边,我们便是往日头落山的方向跑。”
“我望见你的鞋子跑掉了。”
“我又拾起来了,我没有工夫再穿着,我就赤脚跑。我到了这里,我又自己穿上了。”
他说着“我到了这里”,眼下是有一个竹林了,而且他在这个竹林里忙着下棋了。关于叶家竹林避难有许多可记的,我们只好从略了。纯也知道水磨冲,他最初曾同莫须有先生从龙锡桥来五祖寺,便是经过水磨冲。倒是慈不知道,她以前从龙锡桥来五祖寺上学,(她已是初中学生)总是走陈家湾上山,那是另一条较宽敞的路了。两个小孩子现在听说搬家到水磨冲去,都起了一个期待心,好奇心,寂寞的黄昏空气之下精神都新鲜起来了,简直喜形于色,纯告诉慈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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