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以前曾说过“跑反”这两个字,即是敌人来了,大家要逃避,黄梅县谓之“跑反”。不知通行于别处否?别处用什么字表现这个意思?若在黄梅县则这两个字的历史一定久远,简直是代代相传下来的,不然为什么那么说得自然呢,毫不须解释?莫须有先生小时便听见过了,那是指“跑长毛的反”。总之天下乱了便谓之“反”,乱了要躲避谓之“跑反”。这当然与专制政体有关系,因为专制时代“叛逆”二字翻成白话就是“造反”,于是天下乱了谓之“反”了。但莫须有先生体察所有黄梅县的人说“跑反”这两个字的时候,并没有是非观念,确乎是一个事实判断,乱了谓之反,要躲避谓之跑反,而且这个乱一定是天下大乱,并不是局部的乱,局部的乱他们谓之“闹事”。“闹事”二字是一个价值判断,意若曰你可以不必闹事了。若跑反则等于暴风雨来了,人力是无可奈何的。他们不问是内乱是外患,一样说,“反了,要跑反了。”最近共产党军队打入黄梅县,莫须有先生在北平接到故乡来信,写信人是莫须有先生的亲戚,仅仅识得字而已,信中有这样的话:“现在乡下又要跑反。”莫须有先生读着很难过,因为有两年之久“跑反”这个声音莫须有先生已经忘记了,忽然又听见了。两年以前莫须有先生在乡下同着他们跑反,即是避寇难,深深懂得他们跑反的心理,深深懂得他们跑反的痛苦,如今再跑反则是谈虎色变了,他们一定以为世事毫没有办法了。他们都是自己在那里想办法的,乱了他们也要自己想办法,凡属“乱”都是他们的敌人,连政府也是他们的敌人,何况敌人,(敌人有时不是他们的敌人!因为敌人有时替他们想办法!)何况另外一个政府,他们认为都是乱,不要他们自己治,即是不让他们耕田,不让他们做工,不让他们做买卖。政府虽是敌人,尚不跑反,(不要他们跑反便是政府,这简直是他们感到应该要政府的唯一的意义)若跑反则使他们伤心了。跑日本老的反他们无怨,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当然是要跑的。若在跑日本老的反之后再来跑自己的反,你们无论有什么理由他们不听了,贫者是心里不安,富者是流徙死亡。何况你们并无理由。人没有恻隐之心什么都谈不上。政治是一个实行的东西,岂有没有同情心而有为人类谋幸福的行为?人类之所以杀生,便因为大家肉食惯了,在食肉的时候对生物没有同情心,于是杀生毫不成问题了。人与人之间尚不致于此,然而如今的斗争学说将把同情心都毁掉了,确乎是洪水猛兽的。将来的人吃人等于现在我们食肉了。莫须有先生最佩服孟子的仁政,要使耕者有其田,同时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,大家懂得孝弟之义。这是非常之容易做道〔到〕的,只要“无为政治”便可以做到,因为孟子的仁政条目正是一般农民自己的功课,只要政府辅助他们好了,政府唯一的能事使得他们有田耕好了,教育者唯一的能事申之以孝弟之义好了。孟子曰,“文王视民如伤。”又曰,“禹思天下有溺者,犹己溺之也;稷思天下有饥者,犹己饥之也。”这虽不是禹稷文王的话,孟子确能道出禹稷文王的精神,也便是中国的民族精神。今日的中国人为什么都喜欢舶来品呢?舶来品都是一时的反动,中国圣人的话则是千百年的经验!莫须有先生常常觉得很奇怪,为什么大家都不懂得中国的农民?大家都是经过许多患难的,为什么没有经验?莫须有先生本着他的经验说一句绝对不错的话,中国的政治只有孟子的仁政可行,实行的方法只有老子的无为政策。萧何张良都是从民间出来的,他们入关约法三章便是“简”!故他们能成功。莫须有先生也很喜欢汤武的革命,中国圣人都是以百姓为主的,而且都是宗教家,是救人的,不是杀人的,所以孟子不相信血流漂杵的话,“以至仁伐至不仁,而何其血之流杵也?”没有不仁而可以成功的。而仁者亦必无敌。仁的表现便是不杀人。仁的表现从最近处起,故曰孝弟为仁之本。这都是多么有经验的话呵!莫须有先生因为在乡间同农民居处有十年之久,故他也有经验了。故他说了这些话。话说远了,今天的文章是说跑反,日本老打游击来了,(这时敌兵占据了孔垅)县城以及县城五里以内的人都要跑反。由五里慢慢波动到十里,由十里波动到十五里,这是第一天的情况。如果日本老——乡下人口中都是叫日本老,不叫敌人,只有一般公教人员说话时叫敌人。其实叫敌人并没有意义,等于一句官话,这真是一件奇事了!倒是叫日本老乃真有敌人的意义,也真有中国民族的意义,中国民族有智慧有道德,这是说对于夷狄,对自己则自残。这真是一件奇事!“日本老”三个字出在中国乡民的口中把日本人一切的方面都表现出来了,由这些方面可以判断敌必败。他们认为日本老打仗是白费气力,给日本老俘掳去了,日本老要他们做挑夫,挑夫与挑夫(黄梅县人与黄梅县人)说黄梅话,叫日本老叫“洋苕(ㄕㄠ)”,哈哈大笑,而日本老听了瞠目不知所云,觉得中国人真奇怪。苕者,是甘薯的土名,叫人叫苕,是说你是傻瓜,日本老是洋人,故叫洋苕。同时日本老三个字也代表他们对于日本老所怀的恐惧,夷狄的残忍以及武器的利害都由这三个字的声音表现出来了。到了日本老投降以后他们又觉得日本老可怜,故日本老三个字的声音又代表中国人对于夷狄的仁爱。到了现在乡下人一定还思慕日本老了,因为日本老在那里的时候几几乎大家的生活都有办法!那时他们是畏惧日本老,玩弄日本老,后来又怜悯日本老,除了读书人媚敌求荣者外,实在没有做日本老的奴隶的。他们是做了生存的奴隶。读书人在自己祖国的时期也是做奴隶,因为求荣,故也并不是特别对夷狄做奴隶。总之黄梅县人叫敌人不叫敌人叫日本老,是很有趣的一件事。日本老游击退了,不进据县城,则第一天波动到十五里,第二日清晨便平安无事,跑反者第二天又都归家,如进据县城,则有第二天的情况,十五里以外都惶恐了,都跑反了,由十五里波动到二十里,到了二十里便已成尾声,离城二十里以内是必跑的,二十里以外则大可不跑了,一般的居民自居为平安区了。莫须有先生现在住在龙锡桥,离城三十五里,更是平安区。东乡以土桥铺为惶恐的起点,土桥铺距城二十里,这一天土桥铺茶铺里决没有打纸牌的,头一天土桥铺茶铺里打纸牌打得很是热闹了,莫须有先生见之很感到“地利”二字有趣,也感到“人和”,即是中国百姓有趣,比之莫泊桑小说里的《二渔夫》未免没有国家观念了。土桥铺的铺家一旦跑反,都搬得空空的。中国的老百姓自卫的工作是非常之神速的,而且非常之有把握的。说至此莫须有先生又附说一事,此事令莫须有先生尊敬同胞!在三十四年敌人投降以后,县城商店都恢复了,莫须有先生则于三十五年春进城归家,一天去理发店理发,见理发店的陈设与装饰都同战前一样,只是陈设物与装饰品都太陈旧了,玻璃与躺椅旧了破敝了不足异,店中悬了一套“万国旗”,都褪了色,烟尘满蔽了,烟尘的总和之下依然有各国国旗的颜色。莫须有先生问店主:“这旗是战前的东西?”“是的,搬到乡下去藏起来的。”时间是十年之久了,这才叫做惜物了,这一小方一小方的颜色纸!抗战建国必须要有这个精神。所以土桥铺茶铺里在敌人打游击的时候有许多人打牌,莫须有先生并不以为他们不对,莫须有先生倒是很佩服他们的冷静,不过稍为有一点儿讽刺的意味罢了。到得第二天土桥铺十室十空,都搬走了。这一天则三衢铺的茶铺里有打牌的。三衢铺也在驿路上,比土桥铺更远城十里。只有莫须有先生一个人踯躅于驿路之上,与跑反的人走着相反的方向,逢着人来便打听消息,走到土桥铺便不敢再往前走,龙锡桥与三衢铺与土桥铺的人因之把莫须有先生都看惯了,都知道这位先生是金家寨的小学教员,家在城里,现有老父亲住在城里看家,敌人打游击来了,放心不下,故而出来打听消息。敌人打游击是常有的事,故跑反也是常有的事,数十里之外首先是听见炮响,有时不听见炮响,只听见耕田的人辍耕时牵了牛回来说道:“城里又跑反了。”他们的话音是非常之从容的,莫须有先生听了则有一种颠倒衣裳的急迫的神气,紧跟着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呢?”想一句得到消息的真实。又是从容的声音:“有人在土桥铺回来说。”莫须有先生连忙就往土桥铺走了。有时是虚惊。到得明天清早一起来,看见有牵牛的,挑担子的在驿路上走,则另是一种打听消息的心理,敌人来了是不成问题的,只不知到什么地方来了,莫须有先生便赶去问行人道:“请问,你是那里跑反的?”莫须有先生每每怕行人不答,因为行人每每不答,或者走乏了,或者饥了,或者有冷僻性情的人不喜答你。有时行人又答得非常之响亮,而且告之以详情,如说:“我是仁寿桥的,昨天跑到土桥铺,日本老进了县城,现往停前去。”则消息的确实是无疑的了。莫须有先生前去土桥铺。莫须有先生一路上感得中国民族的悲哀,同时又感得中国民族——应该用神圣这两个字!同时白昼又像一场梦一样,眼前的现实到底是历史呢?是地理呢?明明是地理,大家都向着多山的区域走。但中国历史上的大乱光景一定都是如此,即是跑反,见了今日的同胞,不啻见了昔日的祖先了,故莫须有先生觉得眼前是真正的历史。跑反时,人尚在其次,畜居第一位,即是一头牛,其次是一头猪,老头儿则留在家里看守房子,要杀死便杀死。日本老只是强奸,只是毒打人,并不杀人,而且对于小孩子无敌意,于是老百姓更是有办法了,每每跑一次反并没有多大的损失,一天两天便复原了,这是就离城远的地方说,就中国的基层社会农民说。若城里居民,城里富商,尤其是读书人家,每每破家了,破产了。莫须有先生并且感得写在纸上的历史缺少真实性,或者是社会进步了,因为社会上没有不健康的死节观念,中国的妇女都是健全的,中国的农民也是健全的,都是健全的思想,他们简直像莫泊桑小说中人物,一个女子上街买了东西回来,给一个流氓在路上强奸了,她站起身来,说他把她的瓶子踢翻了。中国妇女给日本兵强奸了,并不以为自己非死不可,她的男人也只是觉得妻子可怜,小孩也看妈妈一睨,妈妈可怜。妇女与妇女则有时说笑话了。宋儒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”的贞节观为什么这样不合人情呢?因之也不合道理呢?中国老百姓最伤心的是敌人牵去了他一头牛,其次是杀了也〔他〕一头猪,烧房子的事不常有。而日本老偏偏是牵牛去,就地杀猪吃,于是中国农民怕日本老了。强奸之事他们存而不论,在他们的精神上不刻一点痕迹的。这当然是就大多数的农民说,士绅阶级不论,而且士绅阶级早已不在中国的国土了,不,他们是到大后方去了。中国的民族精神本来要看大多数的农民。莫须有先生看见路上牵猪牵牛的,很难过,因为牛没有声音!只是沉默地走;猪最初是叫,不走后来不叫不顺利地走,于是大路上仿佛只有牛的沉默与猪的惶惑了,莫须有先生是一个佛教徒,世界真是地狱了!莫须有先生的亲切之感在人生路上无法向人说。同时是中国人的神圣,中国人只是辛勤于生活,决不随便放弃责任,跑反便是为得牵猪牵牛!奴隶的“三纲五常”观念完全与此民族精神相反。“三纲五常”并不是中庸,中庸是人伦,中国的圣人是“人伦之至也”。夷狄之患不是老百姓招来的,夷狄之患来了,老百姓为得生存起见,为得后代起见,而奴隶们要老百姓死!——为谁死呢?这是“三纲五常”!老百姓始终是忠于生活,内乱与老百姓不相干,外患与老百姓不相干,对于内忧外患老百姓不负责任。责任是少数野心家负的。是读书人负的。读书人在君权之下求荣,在夷狄之下求荣,他们始终是求荣,始终是奴隶,毫无益于国家民族。他们就是“死”,亦无益于国家民族。问题完全不在“死”的上面,在“生”的上面。气节亦不在“死”的上面,在“生”的上面。这个关系真是太大,因为是历史,是民族的命运,应向国人垂泣而道之。不是论过去的是非,是为将来的存亡,因为将来的祸患还是无穷的。中国的老百姓的求生的精神是中国民族所以悠长之故,中国的二帝三王是中国民族精神的代表,他们是最好的农人不是后来的读书人,如大禹的手足胼胝便是,这是莫须有先生所要说的话。莫须有先生在牵猪牵牛的跑反者的路上一时都想起来了。中国的老百姓在跑日本老的反时确是很有希望的,这一层确不是在大后方的人所能体会得到,因为他们与百姓太远了,与政府太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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