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龟言此地之寒,鹤讶今年之雪”,这是庾信《小园赋》里面的两句文章,莫须有先生常常在人前称赞。但听之者每每不能同意,其开明者亦只能让步到这个地步:“经了你的解释确是很好,但庾信文章未必有这么好,恐怕是你的主观。”在他未让步以先,是说庾信的文章不行了,尽用的是典故。莫须有先生对此事十分寂寞。中国学文学者不懂得《三百篇》好不足以谈中国文学,不懂得庾信文章好亦不足以谈中国文学。这里头要有许多经验,许多修养,然后才能排除成见,摆脱习气,因为中国文学史完全为成见所包围,习气所沾染了。有成见,染习气,乃不能见文学的天真与文学的道德。庾信文章乃真能见文学的天真与文学的道德罢了。一天真便是道德。天真有什么难懂呢?因为你不天真你便不懂得。若说典故,并不是障碍,你只要稍稍加以训练好了。即如龟言寒,鹤讶雪,我们何必问典故呢?不是天下最好的风景吗?言此地之寒者应是龟,讶今年的雪大莫若鹤了,是天造地设的两个生物。一个在地面,在水底,沉潜得很,它该如何的懂得此地,它不说话则已,它一说话我们便应该倾听了,它说天气冷,是真个冷。不过这个岁寒并不会令我们想到没衣穿,因为文章写得有趣,比庄周文章里的龟还要显得不食人间烟火了,庄周的龟还有点爱谈政治。一个在树上,在空中,高明得很,它该如何的配与雪比美,所谓白雪之白,白羽之白,所以鹤说:“呀,好大雪!”是真个茫茫大地皆白了。所以莫须有先生常年读这两句文章时真是喜欢得很,他并不求甚解,即是不问典故,因为他已经懂得了。只是无心中他有一个很大的惊异,人决不能凭空地写出这样美丽的文章,因为眼前未必有此景,那么庾信何以有此美丽呢?莫须有先生说他说一句决不夸大的话,他可以编剧本与英国的莎士比亚争一日的短长,但决不能写庾信的两句文章。庾信文章是成熟的溢露,沙〔莎〕翁剧本则是由发展而达到成熟了。即此一事已是中西文化根本不同之点。因为是发展,故靠故事。因为是溢露,故恃典故。莫须有先生是中国人,他自然也属于溢露一派,即是不由发展而达到成熟。但他富有意境而不富有才情,故他的溢露仍必须靠情节,近乎莎翁的发展,他不会有许多典故的。若富有才情如庾信之流,他的典故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,天才的海里头自然有许多典故之鱼了。这个鱼又正是中国文字的特产。因了这许多原故,莫须有先生最懂得庾信,最佩服庾信,可怜中国历史上很有诽谤庾信的人,那便叫做“多见其不自量也”了。莫须有先生有一回为得要讲《小园赋》,乃拿了注解翻阅,龟言句的典故是这样的,秦符〔苻〕坚时有人穿井得龟,大二尺六寸,背文负八卦古字,坚以石为池养之,十六年而死,取其骨以问吉凶,名为客龟。卜官梦龟言,“我将归江南,不遇,死于秦。”鹤讶的典故更有趣,出自刘敬叔《异苑》,晋太康二年冬大寒,南州人见二白鹤语于桥下曰:“今兹寒不减尧崩年也。”于是飞去。因为有这样的故事在意识之中,故诗人逢着要溢露的时候便溢露了,溢露出来乃是中国文章用典故。若外国文章乃是拿一个故事演成有头有尾的情节了。诗人的天才是海,典故是鱼,这话一点也不错的。海里头自然会有鱼,鱼也必然得水而活跃,此庾信所以信笔成文之故,他的文章不是像后人翻类书写的。莫须有先生是真真爱好别人的文章,自己是以谦虚为怀,德行才是自己的文章,决无一般文人的门户之见。而且莫须有先生总满怀有爱国的心肠,爱国总应该把国的可爱之点拿出来,文字是其一,文章是其一,庾信正表现中国文字中国文章之长,而且因为诗人天真的原故,正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,你们奴隶的八股家也难怪不懂得他了!说至此莫须有先生悲愤填胸,中国人算是不肖子孙,对于前人的遗产不能给以应得的荣誉,在外国文学史上那一个作家没有定评呢?莫须有先生现在未免太有教育家的精神了,说话每每说得很长,很重复,而且作文不喜欢描写,今天其实是应该描写天下雪的,而他记起庾信的两句文章,又在这里做了一番国语教师了。读者记得,我们上回正讲到岁暮,黄梅大雪,二十八年的雪一直下到二十九年元旦不止。莫须有先生坐在他的蜗牛之舍里头,而且老牛舐犊,抚着纯新年看天下雪了。今天早晨是莫须有先生第一个开门,开门则外面是一厚张雪白的纸,他的柴门白屋仿佛是画上的扁舟了,那么一点小地位。人的思想则伟大得很,其活动正相当于生物,没有时间空间的限制,而有这两句古典,“龟言此地之寒,鹤讶今年之雪”,要说人生可留恋,便因为文章可留恋。然而莫须有先生爱人生而不留恋人生,知道风景之佳而视之若无睹,倒是喜欢讲道理,喜欢自己总有朝气,所谓日日新了。何况今天是新年,何况此刻“倾耳无希声,在目皓已洁”。孰知小孩子今天最不高兴,因为今天是新年,因为今天下雪,穿了新衣新鞋而足迹不能越家门一步。表现寂寞的是慈,表现烦闷的是纯,表现不能帮忙的心情的是妈妈,妈妈替他们做了新鞋新衣今天都穿上了而天不晴不能让他们出门。妈妈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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